。 听母亲说,她们年轻时候就认识了。那时徐伯伯是在一家银行做事,徐妈妈则在一家小学任教。他们一家是抗战时期,从上海辗转来到昆明的。徐妈妈家在上海是经营点心店的,徐伯伯则是青岛人,在上海求学,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。
至于母亲和徐妈妈是怎么认识的,母亲说是在跑警报的路上。
总之母亲和徐妈妈认识的时候,还不到二十岁。只是在我们家收藏着的老照片里,却没有她们的合影。母亲一直说,徐妈妈是一个能干的人,曾帮助过她不少。比如跑警报的时候,徐妈妈一直告诫母亲,不要朝人多的地方跑,别以为日本人在飞机上看不清地面,其实看得一清二楚。
徐妈妈还对母亲说,炸弹只会扔到人多的地方,人少不划算的。
只是我们见到徐妈妈的时候,她已经有六十多岁了。也就是说她和母亲的联系是中断了几十年以后,才又重新续上的。至于为什么会中断?母亲说,后来大家都忙,哪点有时间联系?况且她也数次搬家,我也数次搬家,时间一长,固然联系就中断了。
后来有一次我问徐妈妈,为什么和母亲的联系会中断时,徐妈妈沉默了一下,然后低下头,想了想才说,你不知道后来的形势,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,我家的先生差一点被打成右派,你父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,就凭你的外公做过乡保长,你父亲的外婆家是大地主,我们一来往,不是头上长棕包,专朝刺里钻吗?
六十多岁的徐妈妈,穿戴整齐,头发用黑夹针卡着,没有任何首饰,一件灰布的衬衣,一条灰布的裤子,一双白色皮鞋,显示出她的教养和出身。
最主要徐妈妈对任何人都是面带微笑,自从和我母亲联系上以后,她和母亲几乎天天都要见上一面。有时两个人还会约着去找其他的老朋友,然后大家坐在一起,说说笑笑,甚至还有人会唱上一两段戏曲。她们的朋友,大都来自四面八方,所以唱的戏曲也是南腔北调的。
徐妈妈会唱昆曲,唱得委婉动人。
我对昆曲的认识还得感谢徐妈妈,有一阵子,她一见到就对我说昆曲,说着手还会比划起来,嘴里也飘出缈缈之音,像是含着一块糖。
和徐妈妈站在一起,一下就显示出我母亲的弱势。比如烧鱼,母亲永远只会油炸后红烧。而徐妈妈则会手把手地教我母亲不是清蒸,就是水煮,还有炒鱼片,味道乃至营养比母亲做的鱼好多了。为此母亲总是会对徐妈妈说,你就是能干。可徐妈妈好像并不卖母亲的账说,你要学才会,不学一辈子也不会。
每当这个时候,母亲就会笑一笑,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徐妈妈表演。
徐妈妈很有意思,这个时候往往会对我们说,你们看看你妈,晓得是咋个把你们带大的,吃的穿的一点也不讲究。
甚至当着我父亲的面,徐妈妈也豪不客气地这样说。
这个时候,连父亲也只有听着的份了。
徐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,一点也不像是个老师出身,倒像是一个主妇。
徐妈妈有两个孩子,两个都很成气,一个是高校老师,一个是公司经理。可徐妈妈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,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见到她了,还以为她是生病了,一问才知她是去开店了,这让我们颇为诧异。随后有一天,我问母亲,徐妈妈不愁吃不愁穿的,为什么还要去开店?
母亲说,你不知道,徐妈妈一直有个愿望,想把他们家祖传的点心保留下来,她不想让他们家的手艺失传,这也是她老父亲一生的愿望。
徐妈妈的点心店就开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,如果不说根本没有人会知道。有一次我特意去找,发现排队的人不少,这使我颇感诧异。我也排了队,最主要我想看看徐妈妈的店是什么样子。可还没排到,徐妈妈就看见了我,忙一把拉住我,一个劲地埋怨,你怎么不进店?
我说,我就是来看一看。徐妈妈说,看什么?看你徐妈妈手忙脚乱的是不是?可还不等我说话,徐妈妈就扔过一块围腰,一双手套,甚至还有一个白帽子,让我帮忙。我只好硬着头皮戴上帽子手套,系上围腰地在店里打起下手来。店不大,但已足够五六个人在里边忙活的了。
关键是店里干净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,由于是纯手工制作,所以徐妈妈总是要求很严格。不过做出来的点心确实是好,别的不说,就说一个松花糕一个荷花饼,那简直就是一个个工艺品。特别是荷花饼,分明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荷花。不要说吃,才一看到,就让人心动。
那一天我在店里忙了差不多五个多小时,天都快黑了,徐妈妈好像才想起我来。她忙替我解下围腰,一个劲地道歉让我干这样那样。随后留我吃饭,可我有事,不能再停留,徐妈妈就包了一大袋点心让我带给母亲,末了还拿了几百块钱给我,说是我的实习费。但我表示拒绝,徐妈妈说,那好,我等一下就给你母亲送去。
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,不想等我晚上回到家,母亲却把一个信封交给我,说徐妈妈来过,留下这个给我。我一看,正是那几百块钱。徐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有点固执,还有点率性的人。
没过多久,我的母亲身体也开始出现了问题,所以出门也就少了,而徐妈妈才一听见母亲病了,就忙关了店跑来看母亲,弄得我们挺感动的。可徐妈妈却说,我不是为了你们才来看你们母亲的,我是为了我,没得你母亲这样的人做朋友,人一生会多无聊。随后拿出她亲手做的麻酥饼,那真是好吃,咬一口满嘴的香。
最终母亲还是撒手而去了,徐妈妈的悲伤也是可想而知的。
后来徐妈妈没有找到继承做点心的人,店也关了。
她和她的先生也回上海去了。
记得她走之前,还来我们家看过父亲,还要了母亲的墓地地址,随后留了一束花在我们家,她说,我和你母亲是在跑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,躲在一棵大树下认识的,那时你母亲像一点事都没有,还一个劲地对我说,看春在枝头上了。当时我真想骂她,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去看枝头的春?可后来一想,再不看枝头的春,恐怕一切就来不及,什么也没有了。
2017,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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